A+ A-
A+ A-

——淬火——

落马镇的客栈后厨总飘着一股油腻味。

凌霜系着块洗得发白的布巾,正蹲在灶台前刮鱼鳞,冰冷水溅在手上,冻得指尖发红,她却像没知觉似的,动作又快又稳。

自那天跟着两个行商住进客栈,她便主动找掌柜的要活干。

“管饭就行,不要工钱。”

她说这话时,头埋得很低,露出的脖颈线条绷得紧紧的。

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,看她眉眼间带着股山里孩子的倔强,又想到这年头讨口饭吃不易,便让她在后厨打杂,劈柴、挑水、洗碗,什么粗活都干。

她藏起了那袋碎银子,也再没去取那把藏在山里的锈刀。

现在还不是时候。

在这鱼龙混杂的镇上,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刀,无异于举着牌子告诉别人“我不好惹”——可她现在要的不是“不好惹”,是活下去,是藏在人群里,像块不起眼的石头,慢慢磨出棱角。

后厨的杂役里有个叫王二的汉子,总爱打趣她:“小霜丫头,你这细皮嫩肉的,哪禁得住这般折腾?不如跟哥走,保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说着就伸手要拍她的肩膀。

凌霜猛地侧身躲开,手里的刮鳞刀“哐当”一声落在木盆里,水花溅了王二一脸。

她抬起头,眼神冷得像冰:“别碰我。”

王二愣了一下,随即恼羞成怒:“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瞪我?信不信我让掌柜的把你赶出去?”

“赶出去正好。”凌霜弯腰捡起刀,继续刮鱼鳞,声音平平的,“反正外面饿不死人。”

她知道王二不敢真把她怎么样。

这客栈靠南来北往的客人吃饭,最忌讳在后厨生事。

果然,王二骂骂咧咧几句,悻悻地走了。

旁边择菜的张妈叹了口气:“丫头,你这性子太硬,容易吃亏。”

凌霜没应声。

硬?

她的骨头早就被云溪村那场大火烧得只剩下碴子,不硬,怎么撑得住?

夜里歇在客栈后院的柴房,她总在所有人睡熟后悄悄爬起来。

柴房角落堆着些废弃的劈柴,她就捡根手腕粗的木棍,借着从窗棂漏进来的月光,比划着招式。

没有师傅教,她全凭记忆里黑风骑挥刀的样子瞎练。

劈、砍、刺,动作生涩得可笑,常常没几下就被木棍的重量带得踉跄。

可她不歇,累得胳膊抬不起来,就靠在柴堆上喘口气,手背上的龙鳞疤痕隐隐发烫时,便又握紧木棍,从头再来。

那疤痕像是有灵性。

每当她想起爷爷倒下的画面,想起张婶怀里的娃娃,它就会泛起淡淡的红,像有团小火苗在皮肤下游动,驱散些疲惫,也让心里的恨意更清晰几分。

她渐渐摸到些门道:发力时要沉腰,挥臂时要快,落手时要准——就像当年爷爷教她射箭时说的,“盯着靶心,心到,箭就到”,现在,她的“靶心”是那些戴着黑甲的人。

这天傍晚,客栈住进了一队兵。

不是黑风骑,是北朔的地方守军,穿着灰扑扑的铠甲,腰间别着长刀,一看就是刚从边境换防回来的。

他们嗓门大,喝了几碗酒就开始吹嘘战功。

“……”

“前阵子黑风骑在云溪村那叫一个威风,据说屠了整个村子,连条狗都没剩下!”

“嗨,那算什么?赵将军说了,那村子藏着通敌的奸细,屠村是为了斩草除根!”

“什么奸细?我听说是为了块玉佩?”

“嘘——小声点!那是王爷看重的东西,也是你能议论的?”

凌霜端着碗筷从他们桌前经过,脚步顿了顿。

玉佩!

他们果然是为了玉佩!

她垂下眼帘,遮住眸底翻涌的戾气,指尖却在布巾下悄悄攥紧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
走到后厨门口时,她听见那队兵里有人喊:“再来两斤酱牛肉!要带筋的!”

掌柜的连忙应着,转头冲后厨喊:“小霜,去隔壁李屠户家割两斤牛肉,记在账上!”

凌霜应了声,解下布巾往肩上一搭,走出了客栈。

李屠户的铺子在镇子东头,离客栈不远。

她走在石板路上,晚风卷着酒气和肉腥味扑面而来,让她想起云溪村烧塌的房梁味,胃里一阵翻腾。

刚拐过街角,就看见两个醉醺醺的守军堵在屠户铺门口,正拉扯着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。

那姑娘是李屠户的女儿,叫阿秀,平日里总爱站在铺子前绣花,见了谁都笑眯眯的。

“小娘子,陪哥哥们喝两杯呗?”一个守军拽着阿秀的胳膊,另一个伸手去摸她的脸,“你爹那老东西敢拦我们?老子一刀劈了他!”

阿秀吓得脸色惨白,哭喊着挣扎:“放开我!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!”

“你爹?他现在正给老子磨刀呢!”守军笑得越发猥琐,“等哥几个爽够了,赏他几两银子,够他买酒喝了!”

凌霜站在暗处,看着阿秀被拽得头发散乱,看着那两个守军脸上狰狞的笑,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
是张婶护着娃娃的样子……

是李伯被钉在树上的样子……

是爷爷被劈成两半的样子……

那些她拼命压抑的画面,像决堤的洪水,瞬间将她淹没。

她没多想,弯腰从墙角抄起一块半大的石头,足有拳头那么沉,掂量了一下,脚步轻得像猫,绕到那两个守军身后。

“砰!”

她用尽全力,将石头砸在左边那个守军的后脑勺上。

那守军连哼都没哼一声,直挺挺地倒了下去,额角撞在铺门的石阶上,流出暗红的血。

另一个守军愣了愣,转头看见举着石头的凌霜,眼睛瞪得像铜铃:“你个小丫头片子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凌霜已经扑了上去。

她没学过打架,只知道要把眼前这个人打倒,像打倒那些在云溪村杀人的黑风骑一样。

她把石头往对方脸上砸,对方伸手去挡,她就张嘴去咬,死死咬住他的手腕,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松口。

“疯了!你这个疯丫头!”

守军疼得嗷嗷叫,挥拳打在她背上。

剧痛传来,凌霜却像被点燃的野草,反而咬得更狠。

她看见对方腰间的长刀,猛地松口,伸手去拔——可刀鞘太紧,她拔不动。

就在这时,守军抬脚踹在她的肚子上。

她像片叶子似的被踹飞出去,撞在墙上,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,“哇”地吐出一口血。

守军捂着流血的手腕,目露凶光地朝她走来:“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!”

凌霜趴在地上,眼前阵阵发黑,背上传来的疼让她几乎爬不起来。

她看着对方越来越近的脚,看着那把在暮色里闪着冷光的长刀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不能死,还没报仇,不能死!

手背上的龙鳞疤痕突然烫得惊人!

像有团火猛地从皮肤里钻出来,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。

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,原本发软的手脚突然有了力气。

她猛地抬起头,看见那守军已经举刀劈了过来——

她想也没想,侧身翻滚,躲开刀刃的瞬间,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砖,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对方的膝盖。

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伴随着守军撕心裂肺的惨叫,他抱着膝盖倒在地上,长刀脱手飞出,落在凌霜脚边。

凌霜慢慢站起身,抹了把嘴角的血,捡起那把长刀。刀比她藏在山里的那把沉,刀柄上缠着防滑的皮革,握在手里异常稳。

她走到那惨叫的守军面前,刀尖对着他的胸口。

守军吓得魂飞魄散,涕泪横流:“姑娘饶命!我有眼不识泰山!饶命啊!”

凌霜的手在抖,不是怕,是激动。

是恨意找到出口的滚烫,是第一次握着刀对准仇人的战栗。

她想起云溪村的火光,想起爷爷的血,想起那些在她眼前死去的人——

“你们当兵的,都该死。”

她轻声说,声音里没什么情绪,却像冰锥扎进人心。

刀落下时,她闭上了眼睛。

再睁开时,地上已经多了具尸体。

血腥味混着傍晚的风飘过来,她胃里又一阵翻腾,却强忍着没吐。

她转身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阿秀,对方吓得浑身发抖,说不出话来。

“别怕,我不是坏人。”凌霜把刀扔在地上,声音有些沙哑,“去告诉你爹,就说……有人闹事,跑了。”

说完,她没再回头,踉跄着往客栈的方向走。

背上传来的疼越来越清晰,手背上的疤痕却渐渐凉了下去,只留下淡淡的红痕,像块刚淬过火的铁,带着余温。

回到柴房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

她倒在柴堆上,浑身骨头像散了架,却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破洞,月光从洞里漏下来,照在她脸上,映出一片狼藉的血迹。

她知道,从今天起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

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后厨刮鱼鳞的杂役,也不再是那个躲在暗格里发抖的少女。

她亲手杀了第一个兵,用最笨拙、最凶狠的方式,在自己的复仇路上,刻下了第一道淬火的印记。

她摸了**口,那里贴着爷爷留下的半块玉佩,冰凉的玉面仿佛能镇住心底的狂躁。

落马镇太小了,装不下她的恨。

朔城才是她该去的地方。那里有更多的黑风骑,有赵奎,有北朔王,有她要斩尽杀绝的仇人。

她闭上眼,在柴草的气息里,慢慢握紧了拳头。

等伤好了,就走。

带着刀,带着疤,带着这一身洗不净的血,往那最黑的地方去。

淬火的石头,总要在更烈的火里,才能炼成刀。

全文阅读>>
  1. 上一章
  2. 目录
  3. 下一章